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驻村故事————换衣裳

时间 :2020-06-05 15:17   作者:   阅读次数:

盛夏的一个晚上,把一天的工作拢到一块填到日报表里报走,已经快晚上九点了。暑气未消,身体累乏,不想做饭了,我跟村里的脱贫攻坚责任组长伟才、会计主任伟哥商量着到镇里的夜市摊上对付一顿。

到了镇上,三份炒面上桌后,伟才往嘴里扒得飞快,吃完放下筷子说:想回家换换衣裳,三星期没回去了。我冲他挤了一下眼,他咧嘴笑了。伟哥五月份才到村委工作,这会儿还在埋头苦吃,嚼着面也不耽误说话:朱委员,换衣裳这事儿你说好几回了,夏天的短袖50块钱一件,在镇上买一件不妥了,非回去换啥衣裳哩?我大笑起来,伟才也笑了:伟哥呀,你是真实性啊!

驻村头一年,到镇里和镇领导商量村里的工作时,碰见了好几回镇干部请假,请假的理由无一例外:想回家换换衣裳。我肃然起敬,乡镇管得真严呀,换件衣服都得请假!女同志来请假,镇领导通常头一低说:中,回去吧。男同志来请假,镇领导会把头抬起来,翻着眼想一会儿,脸上的表情分明是:你咋这么没成色呢!请假的男同志勾着头,好像真干了什么没成色事。镇领导有时直接不准假,准的也会说:才来了几天呀,咋又回去呢?勾着头的男同志会嗫嚅着说:都快半个月没回去了。镇领导这才会说:中,手上的事儿干利索再走,明天早上早点来,别耽误点名。请假的男同志脸上会突然绽放出仿佛要进洞房的喜悦,一溜小跑往外冲。镇领导冲着一脸崇敬的我说:不能答应得太爽快了,要不然还见天想着回去换衣裳呢!我心想:冬天还好说,夏天这衣裳可不得一天一换嘛!

过了大半年,我才明白这换衣裳是咋回事。2004年的乡镇机构改革之后,乡镇干部凡进必考,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考到了不是自己家乡的乡镇机关工作,这些年轻人现在已经是乡镇干部的主要构成部分。到了婚嫁年龄,他们通常会把家安在县城。因为对象不一定是在本乡镇找的,自己也有可能过两年调到另外一个乡镇去,更重要的是婚后有了孩子,想让孩子在县城上学。县城的教育和乡村的教育还是有差距的,我驻那个村的村小学,50岁就算年轻老师了,学校里美术、音乐这些艺术教育的课程根本开不起来。老师不够,来个学体音美的老师,也得让他改专业,先紧着语文数学上。让乡镇干部献完青春献子孙,这话说不出口呀!

成了家就会想回家,想孩子,想和媳妇温存一下。可乡镇这工作节奏,这个事儿的时间也保证不了。前几年好一点,禁烧、美丽乡村验收时会紧张几个月,剩余时间就宽松一点,下了班还能回家。自从脱贫攻坚开始,乡镇就是全年“五加二”、“白加黑”,节假日、星期天都扔到爪洼国里了,离开乡镇就得向主要领导请假。客观上也回不了家,脱贫攻坚要做大量的入户调查工作,好多村民白天要么下地干活,要么出去打工,白天见不到他们,得趁着他们早上没出门、晚上回家后到家里去。乡镇好多会都是晚上9点开始,开完会都11点了,还怎么往几十公里外的家里赶呀。但家还是要回的,时间长了不回去,孩子不认识爹,媳妇也可能把自己开除掉。那就请假吧,以什么理由请假呢,想媳妇是实实在在在的事,却说不口,就迂回了一下,说想回家换衣裳。镇领导心知肚明,把握着时间点,隔一段就放他们回去换一回衣裳。第二天,回了家的同志的确是换了衣裳,里外一新,荣光焕发,大家看见他就会笑:爱情滋润后是不一样啊!也有人衣裳换了却仍然苦楚着脸,问他咋回事,他会叹口气:唉,没算好日子,赶上了媳妇洗衣裳(生理期)!

伟才我俩一般大,19岁中专毕业后就到了鸠山,一干就是20多年,从一般干部干到了镇里的组织委员。村里的老人说,他刚来时梳着大背头,现在他的发际线已经背到后脑勺了。他媳妇在县城工作,家自然安到了城里。能从一般干部走上乡镇领导岗位,他这家自然是回的比别人还要少一些。伟才说他媳妇也忙,闺女3岁前,都是在亲戚家这儿几个月那儿几个月过的,姥姥家呆的时间最长。闺女该上幼儿园了,媳妇下了决心要把孩子带在身边。到姥姥家去接孩子,孩子听说以后会永远呆在妈妈身边,起身拉着妈妈就往外走,姥姥还有点伤感,说孩子还是和爸爸妈妈亲呀。

伟才很聪明,他上的那所中专,当年一个县一年只能考上几个,比现在考重点大学都难。当年乡村里的很多天资聪颖孩子为了早日减轻家庭负担,都选择了这条路。贫困户的档案从他眼下一过,有问题就能发现,对数字尤其敏感,加减乘除比计算器都快。他到村里任责任组长后,我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,怎么跟群众说话,怎么开群众会……开会时他一讲话,我的脑子就开始高速运转,他讲完通常我还得说两句,但他讲得太透彻了,不使劲想真想不出来说点什么新鲜的。我们俩做了工作分工,他当连长,制定作战方案,我当指导员,负责监督实施和思想政治工作。县里、镇里到村工作的人他都熟,有些话不好说,我这个外地人就黑起脸当包公。有几个女同志填表填得都快哭了,要去找伟才。我跟她们说:找伟才也没用,这事儿归我管。

我们俩白天黑夜泡在一块,这两周我听见了他媳妇打来的两次电话。上一周的电话语气很严厉:伟才,你是要在山里当座山雕吗!家你还要不要啦!伟才说:回去,回去,忙完就回去。他没回去。前两天晚上我们俩从入完户往村部走时,他媳妇又打来了电话,这回换了腔调:伟才,你就一点不想我吗?你是不是不待我亲了?伟才说:咋会不亲呢!你是俺媳妇,我不待你亲,我待谁亲呀!我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笑了起来。回去,回去,这回一定回去。别说了,李书记都笑话咱了……伟才笑了起来。

伟哥吃完了,我们起身准备走,伟才的手机响了,镇里党政办打来的:朱委员,你在哪儿呢?今晚10点在镇党委会议室召开领导班子脱贫攻坚工作研判会……伟才咬住了后槽牙,脸上的肌肉凸了起来。

伟才往镇政府走,我和伟哥回村,三个人都无话。一轮圆月挂在半空,月色清凉,无言地照着这片沉默的山野。我眼里突然点潮湿:我也来了半个月了,我也想回家换换衣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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