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驻村故事————鸠山玉米糁

时间 :2020-05-26 15:20   作者:   阅读次数:

驻村第一天,单位领导把我送到村里,与村里进行了交接,然后就走了,把我一个人留在了这个距离许昌180里的山村。我在村部的住室里发了一会儿愣,突然感觉自己像个父母之命、煤灼之约,郎君一面没见过,然后就嫁了过来的小媳妇,孤单的涟漪在心里一圈圈荡漾了开来。对于一个自小在一览无余的大平原长大的人来说,遮挡了视线、连绵起伏的大山是神秘的,也是不可测的。

下午,村支书老赵领着我在村里转,一边走一边给我说村里的情况。这是个省定贫困村,初次见面,老赵就把村里想干的事说了一大堆,听得我头皮发麻。修路、打井、河坝清淤、建文化广场……这些事都听说过,但是没干过。山村的确与平原村庄不一样,没个正街,盖房子也不是正南正北,而是随着山势,哪个朝向都有,随时分叉的小路一条条通向这些砖瓦房、石头房和山坡上的窑洞。我转晕了,迷失了东南西北,忘了来时的路。老赵呵呵笑着说:咱村的房子盖得有点儿歪七八扭。我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应他:我觉得是错落有致。

天色将暮时,我们又回到了村部。如果是平原,太阳还有一杆子高,在这儿它却能每天都早下班一会儿,往山后边一跳,一天工作就结束了。我准备做饭,娘家人铁了心让我在这儿长期过下去,液化气灶、锅碗瓢盆、油盐酱醋、大米挂面、榨菜老干妈准备得整整齐齐。我一边归置他们,一边想:娶妻生子二十年,一朝变成单身汉。老赵进来对我说:别忙活了,跟你嫂子说过了,走,去俺家喝玉米糁去,就着酸红薯叶,你不知道多美!我心里一惊:这是真穷啊,改革开放快40年了,白面还保证不了,还要吃红薯叶!我推辞,老赵说:别呀,做的有你的饭,你不去就剩下了,家里又没喂猪,倒了可惜呀。只能去了,老赵家里没喂猪,我不能头一天就糟踏群众的粮食。

天完全黑了,没有月亮,夜空挂着几颗时隐时现的星星。前一天刚下过雨,路上有泥也有水。老赵教我夜里走泥路的技巧——黑泥白水紫花路,黑色的是稀泥,明晃晃的是水,不黑不白的地方才能下脚。我一边睁大双眼寻找脚下的紫花路,一边想着即将吃进嘴里的玉米糁。虽然没有经历过“红薯汤,红薯馍,离了红薯不能活”的饥饿年代,我对杂粮也不感兴趣。在家里喝过玉米糁,淡而无味还喇嗓子。路上经过老赵说的淤塞的河坝,残存的水面上倒映着几点星光,我心里突然有点儿潮湿,阿炳的二胡曲《二泉映月》幽咽着弥漫开来。

老赵把《二泉映月》强行切换了。他紫花路倒是走得很熟,一边走一边从兜里掏出了一台唱戏机,选了一首歌循环播放起来:桃李芳菲梨花笑,怎比我枝头春意闹。芍药艳呀李花俏,怎比我雨润红姿娇,雨润红姿娇。香茶一盏迎君到,星儿摇摇,云儿飘飘,何必西天万里遥。欢乐就在今朝,欢乐就在今宵……这是电视剧《西游记》里树精、花精捉住唐僧时唱的欢歌。我摸了摸自己的光头,唉,宝宝心里苦呀!

深一脚,浅一脚,上坡下坡,拐弯抹角终于到了老赵家。一进院子,嫂子就从厨房迎了出来:赶紧上屋吧,玉米糁一会儿就熬好了。年近六旬的老赵不修边幅,脸上沟壑纵横,嫂子却是干净利索,头发烫得曲曲弯弯,比老赵贵气多了。

老赵家面朝北三间平房,嶦阳台下摆着三个铁丝网编的大圆笼子,里面装满了金黄色的玉米棒子。老赵指着玉米笼子跟我说:这样放着不生虫,吃一点,磨一点。还真是长年吃呀。进到堂屋刚坐下,嫂子在厨房里喊:老赵,你去洞垴上拿几骨朵蒜。老赵出去沿着厨房边上的楼梯噌噌上了房顶,过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堂屋。我没话找话:你这房子盖得不错。老赵说:这三条洞箍好十多年了。你刚才去哪儿了?我问他。他手指向上指指说:洞垴上。洞垴是哪儿呀?我又问。老赵一脸费解:洞垴就是洞垴呀!片刻后恍然大悟说:噢噢噢,洞垴就是房顶。我苦涩地笑了:明明是三间房,为什么叫三条洞?明明是房顶,为什么叫洞垴?老赵哈哈一笑:祖祖辈辈住窑洞说习惯了,改不过来了。

嫂子端着一盘霉菜扣肉中霉菜一样的黑色菜叶进来了,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酸红薯叶了。老赵一边起身一边说:你别动,我去端汤,你不知道多美!看这架势,我一会儿不美出鼻涕泡儿,老赵满意不了。玉米糁汤端上来了,一股鲜玉米棒子的香气扑面而来。汤呈金黄色,不太像我之前在家里喝的那种玉米糁沉淀在碗底的玉米泡水,倒像是南瓜汤。让嫂子坐,嫂子不坐,老赵说山里女人来客不上桌。不坐她也不走,站在旁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说:你尝尝。

四目睽睽之下,我端起了碗。汤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油皮,吹开油皮,汤里面如同勾了芡,微小玉米糁悬浮在汤中,乡间称这种状态为“乱乎”。喝进嘴里,谷物特有的淳香立刻在唇齿间打了个回旋,口腔里如沐春风。那些微小玉米糁非常糯,像是果粒橙里的果冻,可以直接咽下去,也可以扁扁嘴把它们化开,化开后瞬间满口生津。汤刚进嘴时是香的,待滑过喉头时,却有了一丝微甜。酸红薯叶是鲜红薯叶自然发酵酸化而成,经此转化程序,叶子变得劲道,叶梗变得脆嫩,配上线椒、小葱、香油一拌,鲜得不可方物。玉米糁汤淳厚,酸红薯叶凛烈,二者的确是绝配,如同辽阔的海面上数只水鸟在追随着一头时浮时潜的巨大鲸鱼,又如一支乐曲先以舒缓柔和的管风琴开场,接着小提琴华丽嘹亮的乐声破空而来,把情绪瞬间变得激越。这么说吧,我一口气喝了两碗玉米糁汤,也没注意老赵什么时候放了筷子,自己把那盘酸红薯叶快吃完了。
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更准确地说是一方水土出产的食物养一方人。山地灌溉不便,耐旱的玉米就以更醇香的味道养育着山里的人。我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弱点,只要饭吃好了,心情就会变得愉悦。老赵和嫂子满面笑容的看着我,看我放下了碗,老赵说:再盛一碗吧,吃吧,吃饱了不想家!这个老赵,话不能说得含蓄点吗!

驻村是一场奇遇,遥远的山野遥远的人突然闯入我的生活,和我的生命有了如此紧密的联系。驻村两年半结束时,老赵最初设想的那些事全都做了。夜里不但不用再走紫花路,村里还装上了路灯。我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之中,但其实是回不去了。我的胃隔一段时间就会提示我它想吃某种东西。我搜索脑海里关于食物的所有记忆,寻找它到底想吃什么,就像是在通讯录里找一个一下子想不起名字的熟人。

我总会在一瞬间醍醐灌顶,想到我是想吃两口酸红薯叶,喝一碗鸠山玉米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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